行动果决,实力莫测,进退有据,一个眼神间将上意领会得明明白白。
谢郁棠看着重又跪在自己面前俯首垂眸的驯顺少年,满意地将手中的金链扣回他脖颈的项圈上,抖了抖手腕,愉悦道:“回去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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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主府众人见谢郁棠牵回来一个大活人,都吓得不轻,在前殿等着的怀瑾更是大惊失色,差点把怀里的狐皮大氅抖落:“小姐,你这是……”
府上有不少人是随谢郁棠从老谢王府来的,主仆自小一起长大,情分极深,称呼亦随了旧的,仍称谢郁棠“小姐”。
谢郁棠任由握瑜给自己披上大氅,接过下人奉上的热茶,吩咐道:“怀瑾,去太医院把刘御医请来。”
又对怀瑾道:“之前乌追的食谱还放在你那儿吧,照那个来,他吃的不能比乌追差。”
“他”是谁,不言而喻。
怀瑾看着静静立在一角的少年,面露难色:“小姐,这恐怕……于礼不合。”
“怎么不合了?”谢郁棠在红木雕花椅上坐下,将手里的茶盏搁在桌上,“怎么说也是本宫的狗,吃得好些不合理吗?”
谢郁棠故意“礼”“理”不分,怀瑾不知道小姐这又是唱哪一出,但她自小做了决定的事就没人能改变,只能叹了口气,不再言语。
刘御医是谢郁棠相熟的,谢郁棠幼时遭灭门之变,心思气郁,再加上刚入宫时水土不服,三五不时便会发热昏迷,全仗这位刘御医精心调理。
刘御医手指搭在苏戮腕脉上,沉吟片刻:“能否请公主先行回避?”
谢郁棠挑眉。
刘御医点到即止:“公主,苏世子脉象并无大碍,只是有些气血虚浮,日后好生修养,再辅以食疗调理即可,只是世子的外伤……”
苏戮脖颈处系着链子的地方,隐约可见一道新鲜的鞭痕。
这鞭痕谢郁棠在跑马地便看见了,她去时谭岑广们正围着这少年打骂欺凌,一看便是惯犯,那时谢郁棠便料想到他身上的旧伤不会少,于是回来第一件事便是请了刘御医来看。
刘御医想必也是思及此处,才提出要苏戮除去上衣,好方便检查。
“那就脱吧,本宫也在这儿看着。”
谢郁棠此话一出,四下的宫人又是一惊。
怀瑾劝道:“小姐,虽说是帮苏世子看伤,但毕竟是要……要宽衣的,您还未选驸马,如今天色也晚了,这事要是被有心人添油加醋传了开去,于您怕是声名有损。”
谢郁棠手指点了点下巴:“也对。”
怀瑾以为她听进了劝,刚松了口气,只听谢郁棠道:“握瑜,你吩咐下去,今日验伤之事,谁敢背后乱嚼舌根,风言风语辱了苏世子名声,本宫剪了他舌头。”
握瑜肃然领命,即刻便去办了。
怀瑾“……”了片刻,正待再劝,只听一阵铮然锁链轻响,苏戮低垂眼眸,骨节分明的手指已经扯开了衣襟领口。
清峻、精悍。
这是苏戮的身体给人的第一印象。
他的皮肤很白,像细腻的白瓷落了薄雪,似乎只要大力一些,便会在上面留下泛红的印记。
但这具身体又充满了张力,肌肉很薄的绷在骨骼上,新伤盖着旧伤,有鞭子抽的,刀刃划的,板子打的……
但这些伤痕不但没有让这具身体变得狰狞,反而添了几分矛盾的脆弱,让观者不禁生起进一步凌虐的心思。
离得近的侍女慌乱移开目光,红着脸看向别处。
谢郁棠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的伤处:“用玉肌膏可以吗?”
玉肌膏是谢家祖传奇药,谢老将军在外征战,身上常年带着的就是这个。
刘御医稍稍一惊,这玉肌膏所需草药珍贵异常,配制工序亦极繁复,言一声价值千金亦不为过,就连谢老将军当年都舍不得多用。
“那自是极好,玉肌膏可止血生肌,还有镇痛之效,没有比这更好的药了。只是……”刘御医微微一顿,试探道,“下官没记错的话,公主府上的玉肌膏怕是不太够了,若要再配,这银钱恐怕……”
谢郁棠不甚在意地摆手:“银钱走公主府私账,今日完事你便随怀瑾去提。”
又对怀瑾道,“库房里还有半瓶玉肌膏,你现在便去取来。”
怀瑾自知劝不动,领命去了。
刘御医看出公主是对这苏世子上了心,手下也越发谨慎起来。
苏戮胸前那一道鞭伤是被谭岑广拿马鞭抽的,鞭上都是倒刺,一鞭下去免不了皮肉开裂,经过方才一番打斗,伤口又裂开几分,此时正往外渗血。
清创谢郁棠自觉不够专业,便在旁边看着,等刘御医用煮过的热水将伤口全都清理完全,才摆了摆手让人全部退下。
众人都已麻了,一言不发地退了个干净。
谢郁棠在一旁的水盆里净了手,这才拿着药瓶坐到苏戮身侧。
用手指挑了一些,涂到他锁骨下的伤处。
苏戮在众人面前一直默然无言,任由谢郁棠指挥,此时屋中只剩了他二人,方才想要开口。
“你是不是想说——自己贱命一条,不值得公主如此费心?”
谢郁棠手上动作不停,连语气都模仿了个十成十。
苏戮垂眸,看样子是说中了。
“你是本宫的,本宫想给你什么就给你什么,就是金山银山你也得受着。”
苏戮第一次听到这般惊世之语,怔了一下,不由低头闷笑出声。
谢郁棠问:“痛吗?”
“还好。”
她不言语,挑了药膏故意往伤处一按,苏戮抽了口气,乖乖道:“痛。”
谢郁棠满意地勾了唇,手下立刻放轻了力道,低头往伤处轻柔地吹气。
苏戮只觉得一股战栗从心底深处生出,一路从脊背麻到天灵盖,僵着身子不敢动弹。
胸口被吹了气的小半片皮肤像被烫了烙铁。
他极悔自己说了“痛”,恨不得她下手再重些,彻骨的痛楚也好过现在这般境地。
更可怕的是,谢郁棠俯身时有几缕发丝垂下,发尾若有似无地蹭着他放在腿上的手背。
幽兰香温柔地包裹了他,身上的伤口疼痛再散去,但随之漫上来的,是让人心间打颤的酥麻。
少年绷成了一张满弓,耳根却慢慢红了。
太近了,他甚至能看到她低垂的根根分明的睫毛。
腰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。
“你绷这么紧做什么?放松。”
苏戮:“……”
谢郁棠大概猜得到苏戮此时的状态。
他耳根薄,动不动就红这回事,是她前世就发现了的。
起先是她赞他凯旋而归,而后是在宴会上敬了他酒,再然后,是她于人声鼎沸中唤他苏爱卿,甚或是,她不经意看去的一个眼神。
她曾当着他的面对蔺檀笑道,“该给苏爱卿指门婚事了。”这位大兖最年轻英俊的少年将军一直孑然一身,连对着她这样的妇人也会脸红。
而现在,她要的就是他脸红。
谢郁棠知道自己不是好人,她自私,算计,连为数不多的善意也带着目的。
这一世她要自立为帝,军权一定要牢牢握在手中才行,而苏戮,就是她志在必得的第一把刀。
她有心逗弄,指尖借着涂药的便利,在锁骨的凹陷处滑过。
“主人。”苏戮虚握了一下她的手腕,又很快松开,虽然什么都没说,但打着颤儿的尾音已然是求饶了。
这是他第一次称呼她,不是“公主”,也不是“小姐”,而是——“主人”。
谢郁棠挑眉。
“既已认了主,公主便是戮的主人了。”苏戮垂眸解释,耳朵尖已完全浸红,“您若不喜欢这个称呼——”
“喜欢。”谢郁棠道,“我很喜欢这个称呼,还有你说这两个字时的声音,和样子。”
她往后多说一个字,他的头便越发低垂几分,实在受不住了,鹿一般的眸子飞快看了她一眼,复又迅速垂下,看得谢郁棠心弦一动。
罢了,不逗他了。
她收了手,敛声道:“本宫最看重的,是忠诚,以后无论什么话,你都可但说无妨。”
苏戮闻言,低垂的眼睫颤了颤:“是。”
谢郁棠很满意他的驯顺:“明日学堂上什么课?”
“讲学和骑射。”
谢郁棠涂完最后一处伤,慢条斯理地将瓷瓶封好:“我同你一道去。”